楊芷凌

1991年生
73%度灼傷
台北市,上班族。

楊芷凌(二十一)復健成果:完全跪姿


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

 圖/受訪者提供
圖/受訪者提供

「跟你分享最新狀況」,臉書聊天室傳來芷凌的訊息,點開訊息,上方有一張她的跪姿照片,「我跪下去了,不過其實左腳還差兩個指頭啦!」。

半年前從直立跪開始,光是往下坐兩公分芷凌都像在演恐怖片,不是放聲尖叫、就是嚎啕大哭。隨著暖身時間拉長,還有復健師和物理治療師的專業「壓制」,每兩個禮拜,幾乎就會有新進展。過程中最煎熬莫過於膝蓋重建前的成長停滯期,那段時間的她宛如黑洞,負面又憂鬱,隨時都會被拉進黑暗漩渦。她很慶幸做下重建雙膝的決定,當明確知道自己會越來越好,身體也跟上預期,心情也就開朗明快起來。重建雙膝也是重建心靈,往後踏出的每一步,都是盡力穩住搖晃的自己。

她曾經說過只要跪下去就好了,真的跪到底後,她無法克制地逢人就拿出「完全跪姿」照炫耀。詢問她為什麼如此迫不及待的公告天下自己終於跪下去,她想都沒想的說「因為真的很開心」,但芷凌也擔心稍一鬆懈停止復健可能會彈回原形。即便復健過程痛苦,但與停止復健可能的前功盡棄,相較之下根本不算什麼。

從訪問一開始,芷凌就和我提及她不喜歡被陌生人問關於傷勢的問題,諸如燒傷面積、幾度、傷到哪裡和善款領多少等,這些大眾視為關心的疑問,都是關乎於一個人的身體,是非常私人、且無需被攤在太陽底下檢視的。另外一種疑問也讓她無奈——「未來要幹嘛」、「以後怎麼打算」或「這樣你未來怎麼辦」,聽到這種開放式申論題,她總回應「那你幫我想辦法啊」。既然發問者也不是真的關心或想幫助,問這些問題便是二度傷害。八仙事件是公安問題,檢討大型集會制度上的漏洞、公共意外的處理、燒燙傷病患的資源,在其中的個人也因為涉入事件被連同檢討,然而個人差異極大又牽扯極多個資,傷者隱私哪些該被揭露、哪些該公開,都應詢問意願後再個別化處理。

報導是記錄事實,我很少提及芷凌的過往,包含她的學校、科系和之前的工作等,就是因為一旦揭示,每一個頭銜都將成為標籤。報導無法全方面的呈現傷者,讀者卻可以任意比較、臆測,我無意在芷凌身上貼標籤,也因此報導寫的多是當下和轉變,而非針對她的過往而解釋現在。她曾表示報導寫的事情過於瑣碎,多是一些生活日常而非重要事件,那些小事真的有寫的意義嗎?

我想日常生活即真實面貌,繁瑣及細微構成平凡,那些重大的多是突如其來或偶爾發生。半年的追蹤報導,都是由細微改變開始,逐步走向正常的生活。至始至終,我們呈現的目的本就不是獵奇聳動,而是見證平凡中的不凡。

楊芷凌(二十二)最終戰爭:意志力


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

 攝影/朱麗禎
攝影/朱麗禎

在出事前,好友到北京工作,最近透過臉書和芷凌分享在北京的點點滴滴,語末提到今年七月要回台灣,她突然失落。當初在加護病房為芷凌加油的朋友們紛紛從國外唸書、工作回來,本來看著這些朋友出國,心想可以趁機出國去找他們,沒想到現在朋友們竟然都要回來了,她卻還哪裡都不能去。想到自己過去一年都在復健,芷凌直言「很荒謬,我真的很衰」。

現在只要朋友有約,她就會到,可是卻發現話題已經和大家脫節,當朋友們談論工作的酸甜苦辣,她覺得自己像活在不同世界,孤零零的一個人,沒辦法加入話題。以前對於女生不用當兵感到幸運,沒想到自己雖然不用當兵,但復健需要花比當兵更久的時間;兩年,不但比當兵苦,而且還更長。

很多人會對傷友說「你只是現在不可以,以後就可以」來鼓勵傷友正向思考,但對芷凌來說,現在不能做的事,以後她也不知道可不可以做的到。例如她以前最愛逛夜市,現在雖然可以但也失去了逛夜市的意願,因為穿著壓力衣太濕、太熱,加上疤痕無法排汗,如果溫度太高沒有降溫,還會導致熱衰竭。

談到過去她認為這是一場還沒醒過來的惡夢,她告訴我時間真的會淡化一切,當不舒服感下降,越來越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,像是和朋友去看電影、逛街、和吃飯,在抓回過去生活的一些東西時,就不會那麼難過。而惡夢,不去想它,好像也就活在現實了。

沒受傷前,自認人生一帆風順的她偶爾還會想什麼時候才換她遇到大挫折,看那麼多勵志故事,好像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,人生顯得有點平淡。沒想到挫折降臨,代價卻是瞬間奪走自己的全部,得非常努力地一點點找回。燒燙傷唯一的好處就是只要肯努力復健,未來就會漸漸變好,雖然無法回復到百分之百,但回復到百分之八十沒有問題。剛受傷時,芷凌有想過要寫書,但身體實在太難過,無暇顧及其他,才知道那些幽盪在底谷還有能力書寫者,真的堅毅過人。

「最後的戰爭是意志力」,她突然脫口而出,凱旋歸來的日子就是等到疤痕成熟終止生長,不用再擔心它的那一天——等那天到來之時,已不用再與它持續對抗。

楊芷凌(二十三)就算復健需要三年,現在也只剩兩年了


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

 攝影/朱麗禎
攝影/朱麗禎

自從征服跪姿後,芷凌最近常被詢問跪下去的必要程度,因為未來不一定需要常跪。她不厭其煩的回答「因為跪代表腳最彎曲的幅度,只要跪下去了,就表示腳可以做所有動作。」這種誤解很像大眾對放棄高中數學的理由,反正以後又用不到,幹嘛學會?但反過來想,如果可以做到,幹嘛不去學?

跪並非一種要或不要,而是了解自己身體復健的關鍵指標。因此在乎跪姿,就是在乎自己的身體;就是在乎是否又進步了一點。

復健過程中,總有許多看似不重要或不嚴重的動作,對傷友來說,都可能是當時最有意義的事。就好比芷凌跪下去後,開始要求自己的腳背也要著地,她當然也可以不要那麼堅持,但這就是身體恢復正常功能的必要挑戰。

一旦克服,她就可以相信自己是有能力的,當再次回歸人群時,才不會因為曾受傷過而認為自己比別人差。

最近知名主持人Janet在臉書上放芷凌的照片祝福她,Janet並在臉書貼文說,「真正的勇氣不是去跳高空彈跳,而是像這群傷友不放棄生命、忍耐痛苦繼續在天堂路上匍匐前進。」

芷凌認為Janet講這些話格外有意義,身為外景主持人做過許多瘋狂挑戰,然而她卻認為真正的勇氣卻不是來自於這些追求刺激的舉動,而是堅毅的內心。這不僅讓她覺得自己的成長是被看見的,也增加對未來持續復健的動力。

從受傷以來,從來沒有一覺好眠到天亮,每到半夜,身體便會喚醒自己,提醒雙腿該換姿勢,不然明天又要僵硬了。雖然睡不好導致臉上痘痘大爆發,但在逐漸找回自己曾經擁有的功能上,她又有新發現——手指能輕鬆使用電腦——真好,她說。

現在房間出現一張摺疊桌,下面擺著洗衣籃好讓腳有地方「愧咖」(台:放腳),雙手像精靈般在鍵盤上跳動飛舞。手腕維持同樣角度久了還是會僵硬,移動手腕時,以前心理總想「完蛋了」,現在常常一動卻發現「咦,怎麼鬆了」,突如其來的驚喜總在不經意的時刻。重新開始使用電腦,就是挖掘出一個和過去自己生活的連結,每個小發現都像是在蓋房子,等著新居落成,舒適住進去的那天。

「我經歷了兩年又八個月」,Selina在演唱會上分享自己的經歷,芷凌把數字記得清清楚楚,因為她最在乎的就是一個明確康復的時間。她知道穿壓力衣是有時效性的,評估自己的狀況可能最少也要穿三年。「如果一開始就跟我講要穿三年,那我一定崩潰」,擔心自己從燒燙傷畢業就要三十歲,但現在想想,她說:

「反正都一年了,就算三年,也才只要再兩年就好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