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芷凌

1991年生
73%度灼傷
台北市,上班族。

楊芷凌(一)一場自己與自己的戰爭


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

八仙事件發生那晚,面對舞台站在中間排的楊芷凌,是第一個送進馬偕醫院的病患,身上有73%的二、三度燒燙傷。「當時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很嚴重,以為隔天就可以出院。」妹妹接到姐姐電話,搭計程車趕到現場,和陌生人一同把芷凌扛上計程車載到醫院。「妹妹只和媽媽說我燙傷,我媽還自備一瓶燒傷藥膏來醫院」,媽媽到加護病房後,看到女兒全身被繃帶綑綁,嚇得昏過去「場面都夠混亂了,我媽還昏倒兩次」芷凌無奈的說。

回憶當晚,芷凌和朋友一起站在舞台前,「粉不斷的從天上倒下,其實非常不舒服」。接著看到有橘色光從地上冒出,覺得腳下熱熱的,芷凌沒有多想開始往漂漂河跑。還沒跑到漂漂河,她就發現全部的人都在淋浴間不斷用水澆洗自己,芷凌搶不到水龍頭,繼續往前跑到露天洗澡池,讓水灑在身上。「那時候大家看到我好像都很害怕,我那時候一定很可怕」。芷凌的手機在慌亂中掉在路上,和一位好心阿姨借手機打電話,她第一通電話不是打給爸媽而是妹妹。「那時候也晚了,我不想讓我爸媽擔心啦!」「當時所有救護車都在路上,根本開不進來,大家就只能躺在大泳圈上痛苦等待。」一個小時後,妹妹終於趕到,遲遲等不到救護車的芷凌和妹妹,最後決定搭計程車直奔馬偕醫院。

芷凌直到出院後了解什麼是清創,才開始覺得自己傷勢嚴重,「妹妹事後才告訴我,我下車時皮都黏在計程車上」。現階段的芷凌仍無法接受自己受傷的事實,「我從那時候到現在瘦了15公斤,現在還是常想為什麼燒到的是我?」芷凌在夜晚常做夢,夢裡的她仍然是那個自由奔放的快樂少女,「當我往上跳,卻發現自己的跳不起來,我的腳好僵硬。」

「沒有去過地獄但我想這就是十八層地獄了。」

當感覺痛苦時,芷凌會把心情寫在臉書上。

現在的她才明白普通生活是多麼幸福,以前覺得泡澡和睡覺是件開心的事,現在卻是又痛又癢。雖然悲觀的時間比樂觀多,但芷凌表示八仙事件讓她比別人的生命更豐富,未來的她還有很多路要走。「至少我知道有一天會好」,經歷這件事情了解人生有無限可能,就算再脆弱,也會站起來。「這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的戰爭,沒有人可以幫你。」

 攝影/朱麗禎
攝影/朱麗禎

楊芷凌(二)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好


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

 攝影/朱麗禛
攝影/朱麗禛

「嗨,你來了,找張椅子坐下吧!」正趴在治療床上的芷凌邊抬腿邊示意我坐到她身邊。

採訪這天,芷凌到三總的復健部進行物理治療,「三總這邊的物治師比較多,先按摩放鬆再做動作比較不會痛」,芷凌向我這麼說明。說完,她便開始反覆且規律的動作,奮力的把厚重的綁腿慢慢舉高再慢慢放下,直到自己氣力用盡。

負責芷凌復健的物理治療師告訴我,放鬆也是治療的一種。接著她問我要不要觸摸看看未放鬆和放鬆後的疤痕,經過芷凌同意後,我將手放在肚子上的大疤痕,那觸感像是厚的痂,往下按會有一股力量抵住你的指尖,疤痕與未受傷的皮膚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觸感落差,順著那觸感,勾勒出疤痕的長條形狀。待物治師按摩過,我重新觸摸原本厚實的疤痕,觸感完全不同,像是固體遇熱變軟,瞬間恢復了彈性。

「軟組織(疤痕)收縮的很厲害,越動就越不會痛」,陳老師對我說。「可是不動和剛開始動的時候都一樣痛」,芷凌彷彿抗議似地補充。

 攝影/朱麗禎
攝影/朱麗禎

一個早上的時間,芷凌做了雙腳、肩胛骨與腹部的復健,但由於復健時間需與另位一同前來的傷友分享,不足一個鐘頭的復健,效果不若以往。

「好痛!好痛!我的手肘好痛!」芷凌突然發出苦痛的呼聲,眼淚撲簌簌流下,物治師趕緊停下動作查看,確認手肘沒事後,物治師請芷凌暫時休息一下。然而,那痛楚的眼淚依舊浸濕了顏面壓力衣,她困難地舉起僵硬的右手,用手臂擦去眼淚,壓力衣上每一片深黃色都是痛苦留下的足跡。

我不忍直視,她身邊像有層灰藍色帷幕,讓人不知道該怎麼碰觸。

等到芷凌的心情稍微平復,她用氣音告訴我她不只是痛更是無法接受自己怎麼都沒有進步,這讓她感到沮喪。復健前的按摩能夠擴大動作幅度,來回按壓疤痕,鬆動後四肢就能舒適地變換姿勢,如果不按摩就做動作,便會有撕裂傷口般的痛楚。

復健之路阻且長,芷凌說她已經很習慣自己崩潰的樣子,「但一定要繼續做,至少我知道有一天會好」。

楊芷凌(三)爆炸的那一群


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

 攝影/朱麗禎
攝影/朱麗禎

「你看這是我的三顆星星」,芷凌指著胸口上三個星芒狀的疤痕說,「我現在都會慢慢的幫他們取名字」。「那脖子那樣一片的你會叫他星雲嗎?」記者好奇詢問,芷凌和一旁的物理治療師放聲大笑。

八仙事件傷者的腿都被燒的黝黑,故以「黑腿幫」取名。芷凌上禮拜和當時一起去八仙樂園的黑腿幫們聚餐,現在大家在不同的地方復健,聚在一起聊的仍是彼此的復健狀況。芷凌特別在乎自己走路的樣子,她也發現不只是她走路時腳無法打直,只要是膝蓋關節沒有植皮的,走路時腳部彎曲的角度都明顯較大,因為沒植皮的關節疤痕會長的亂七八糟。她也想全植,「就是皮不夠才沒辦法全植」,芷凌遺憾的說。芷凌談起那些一起去的朋友,稱他們為「爆炸的那一群」,共患難後,這群朋友反而成為她的主要生活圈,「就算好了,我也會把他們當一輩子的朋友」。

以前和朋友出門都會提前約好,現在出門得先看身體狀況,幾乎沒辦法事先答應別人因為無法預測明天身體狀況。寒流將至,她有感而發,「以前看到寒流來是想到要多穿一點,現在是想到明天身體一定會超緊」。身體承受著七成的疤痕肆虐,隨著氣溫降低,疤痕攣縮程度越嚴重,冬天對燒燙傷病患格外痛苦。

疤痕攣縮唯有按摩才可以得到紓解,以芷凌的狀況來說,手掌雖沒受傷,但因為手肘有疤,人們慣常的吃飯動作對她而言都是千辛萬苦,幫自己按摩舒緩攣縮更是難上加難。市售的按摩器,往往因為震動幅度過大,不適合按摩疤痕,加上疤痕的軟硬度按摩器無法辨識,因此唯有雙手是最合適的工具。

芷凌一開始在家休養時,是由父母照顧,彼此的距離拉近,一陣子後芷凌明白父母照顧的辛勞與壓力,自願住進機構。現在每週三父母會到馬偕醫院和她碰面,事件過後,彼此依靠讓感情更緊密,但因為無法完全了解痛楚和妥善照顧而分居。

「現在沒那麼喜歡回家,每次我很痛的時候,家人什麼也不能做」。芷凌淡淡的說。

事件過後不僅對氣候的感受改變,穿著上也有很大的不同。偶爾芷凌會和黑腿幫一起去購物,芷凌最常穿的是帽T,可以遮住頭套,寬鬆的衣襟也不會限制復健動作。自從腳植皮後,本來穿二十三號半鞋子的她,現在鞋子全部重買,因為現在腳的尺寸是二十五號,足足大了一號半。鞋子的挑選上也盡可能挑最軟的,減少摩擦,也較好穿脫。就算寒流來她也很少穿長袖,頂多就是多一件羽絨背心,原因無它,因為手無法穿進去長袖裡。由於戴頭套,從前有一頭秀長卷髮的她也剪成短髮,讓芷凌直嚷著,「好想留長綁頭髮,每次都被叫弟弟」。

八仙事件的劇變不只在五百人身上留下永久的疤,也改變了五百個家庭原本生活的樣貌,每個人的復健過程不同,遇到的困難、中間的掙扎都很難被外人所理解。芷凌現在已經習慣到哪裡都成為注目焦點,注視他們可以滿足獵奇的好奇心,但他們卻無法拒絕,甚至只能習慣。身體的痛楚可以復健,被關注的壓力卻沒那麼容易解決。